-淤青-

丨浮梅丨谁人送我鸢尾花(叁)

*小男孩送花的故事

*本章字数共1w1,预计阅读时间20min

 

 

 [四朵花]

 

 

萨沙静止在楼梯口,没能反应过来,“有人跳楼”这条讯息,像一阵风穿过他的身体,除了呜呜的回声外,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
在重大打击面前,人类自保机制启动及时,大脑拒绝分析创伤讯息,身体内部似有酸液上涌,一种饱胀的酸楚弥漫,暂时掩饰悲伤。

他照常上楼,侧身避让下楼做操的同学,一步两步,他在楼梯口留下部分自己,剩余的部分继续执行指令,向四楼木然走去。

“浮哥”有人拍他:“听老班说你早上发烧,好点没?”

楼梯间喧嚷,这道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到萨沙耳边:“难得你超过学神,成为咱班来的最晚……诶,哥你跑什么?”

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,只是下意识的反应,挤开人群,不顾埋怨声,横冲直撞到四楼,而后停在班级门口。

他觉得自己有些腿软,呼吸两口,推开门。

同学们赶去上操,教师里还剩下一人,坐在后排,低头写写画画着什么。

伊诺给自己画好的猪配字:“热烈庆祝萨沙同学比我来得晚,耶!”他嘴角上扬,拿错题胶带把画贴到萨沙桌子上,笑容越来越大,小朋友恶作剧成功,暗暗猜测同桌看到后的反应。

而后一转头就看到同桌。

伊诺哇的一声,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来,他瞪大眼睛,输人不输阵地叫嚣:“你看到啦?你本来就比我来得晚嘛,还不许我庆祝了?”

他的嚣张气焰一点点弱下来:“你怎么不笑,你表情好凶啊。”

最终他的小火苗完全熄灭,举起手来作投降状:“你不要生气嘛,这个很好揭下来,连痕迹也没有,对了”,他从桌洞里拿出习题册:“你掉到水里的那本源石理论,补上的部分我看了,补的一般,很多地方混在一起,分不开原理和题型。”

他挺起胸膛,邀功般晃了晃习题册:“所以我,耗时两月,重新给你写了份,你看看,分成三栏,一栏原理一栏题,底下还有给你写补充的地方。”

“就当是给你……嗯,运动会的奖励。”

伊诺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,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,眼见萨沙还是没有反应,有些不高兴,他借助坐在椅子上的高度,探身敲敲萨沙的心口,问:“喂喂喂,请问我家温柔绅士的萨沙在线吗?”

他撇嘴:“现在站我面前这个也太凶啦,快给我换一个——”

萨沙忽然单膝跪地,抱住他,把脸埋进他柔软的肚子,他呼吸,闻到伊诺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,那是和他一起去商店时买的。

伊诺吓了一跳,推推他脑袋,见萨沙没有回应,整个人安静下来。

他轻声问:“你是不是被吓到啦?”

“不是的,今天早上那个不是我。”

“我会和你说一声的,我不会让你一早来学校突然听到这种消息,我不会,不要怕。”

伊诺从椅子上滑下来,他跪在地上,抱住对方:“不会的,不要怕。”

他柔软的脸颊蹭着萨沙冰凉的鳞片,萨沙睁开眼睛,天气晴好,玻璃瓦一样湛蓝高远的天空,明媚灿烂的阳光洒在伊诺脊梁上,两片肩胛骨像即将破土而出的翅膀,他微微转头,看到伊诺纤长的睫毛,脸颊的细小纹路在光芒之下纤毫毕现。

这一刻的欢欣与美丽,足以告慰余生。

门口传来同学嬉笑打闹的声音,伊诺松开他,笑眯眯地问:“你还不快把桌子上的纸撕下来。”

萨沙照做,把撕下的纸折好放进书包时,听到麦哲伦的声音:“不要传这个,对死者不太尊重吧。”

校花狂热粉的大嗓门极好辨认,他推开门,用逗弄的口吻说:“这有什么不能说的?大家都这么说,居然有人为这个死,真的是——”他抬脚进门看到萨沙,挥挥手:“浮哥?我操,刚才楼梯上你跑什么,吓我一跳!”

萨沙咳了一声,扭开水瓶,顶着伊诺的调笑的目光仰头喝水。

“浮哥,你知道有人跳楼了吗?”

狂热粉蹿回座位,转过身八卦。

萨沙继续喝水。

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跳吗?”

狂热粉左右看看,用手遮着半张脸,作出一副神秘样,道:“因为他是同性恋。”

萨沙险些呛到,把水杯放下。

“同性恋?”

“对啊,你知道,南校在郊外,那片乱嘛,他和校外的痞子谈恋爱,被家里人发现,闹到学校去,让学校给个说法,学校让他写检讨。这可是理科A班的学生,全市最好的班,平时都是被人供着的主,哪受得了这个,周一早上念的检讨,晚上就跳楼了!”

“听起来同性恋不是他跳楼的原因。”

“怎么不是”狂热粉说:“一大老爷们喜欢男人,心理指定有点毛病,正常人谁为写个检讨跳楼啊。”

他指着伊诺说:“像我们学神,上半年写过多少封检讨?都数不清,哪次国旗下讲话不是他先上去介绍学习经验,都不用下台,紧接着念检讨。”

他竖起大拇指:“我一直觉得这样特狂特带劲,想试试,无奈没考过第一。”

“我下次让让你。”伊诺一本正经:“我英语听力不听了。”

“那也够呛,你干脆让我一整科。”

狂热粉和伊诺你一言我一语,没把跳楼自杀当什么大事,已经顺利转入玩笑阶段,嘻嘻哈哈的闹腾。

萨沙沉默着,总觉得这件事卡在他胸口,没着没落的让人难受。

他是一棵茂盛生长的树,不惧怕雷鸣闪电,却迷惑于一场陌生的太阳雨,太阳底下未见过的新鲜事,带着好奇而不安的气息。

伊诺的笑话讲到一半,上课铃响了。

他们这节课原本上化学,进来的却是个陌生男人,很年轻,戴黑框眼镜,和善的面容,他有些紧张,自我介绍说是某某心理辅导机构的员工,学校请他来上一堂心理健康的专题课,下两节课连堂。

大家窃窃私语,学校的这一安排让跳楼的小道消息变成官方认可的大新闻,平静的校园生活被投下深水炸弹,引爆少年少女的好奇心。

萨沙一开始也在抬头听,听来听去发现这只是一堂最普通的心理辅导课,劝说大家生命有多么美好,不要自杀云云,没有提跳楼一事,更没有谈到什么同性恋。

这个班里真正需要听这堂课的只有伊诺,他这样想着,看了伊诺一眼,对方趴着头,枕着胳膊,显然是又睡了。

萨沙失去兴趣,开始补昨天的作业,运动会太累,他昨晚回去冲个澡就睡了,他对着课表先补下午要讲的作业,补完两门后下课铃响起,但走廊还是很安静,看来每个班都在上临时加入的心理连堂课。

下一门要补源石理论,他去伊诺桌上找习题册,没找到,可能是放在桌洞里,他俯下身子去看。

看到伊诺在哭。

他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,只是睁着眼睛,泪水凝聚,落下,在短裤上洇起一滴滴深色痕迹,他哭了挺久,眼角都泛红。

“你怎么了?”

萨沙很惊讶,他低声问,拿纸巾给对方擦眼泪,手法很不熟练,纸巾没发挥多大作用,反而是指节不停蹭到柔软潮湿的脸颊,伊诺还在哭,眼泪滴到他手心里,是烫的。

“怎么了?”

他怀疑是课程的问题,抬头看了看,PPT停在“自杀的危害”一页,列了七八条,他不确定是哪一条伤害到伊诺,又或是前面讲过的内容,他开始后悔没听课,伸手抚摸伊诺的背,像在捋顺一只猫。

“你不喜欢这堂课吗?那我们不听了好吗?”

“我们出去散心?”

“你中午想吃什么?AAK有自助餐券,你要不要尝尝?我们打车去。”

他小声说了很多话,伊诺都没有回,还是在哭,他没有觉得不耐烦,只是有些慌张,他最后安慰说没事了没事了,不要哭,可是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,又怎么没掉。

“我想吃巧克力。”

伊诺忽然说。

这时候第四堂课上课十五分钟,萨沙点点头,而后他举手。

“老师,不好意思,我要出去一下。”

“哦哦哦,好的”,男人很理解:“是去上厕所吗?”

“去商店。”

男人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,很惊讶,但他不是真正的老师,没有管教学生的经验,惊讶之后也只是说:“好,你去吧。”

萨沙在哗然声中走出去,他到了学校内开的小商店,挑选完商品时才想起来没把校园卡带出来,没法付账。

他兜里还有些零钱,但学校商店不收现金,现在回去拿卡再出来,不谈尴尬的问题,萨沙觉得这样太过不尊重人,正当他想和老板商量一下能不能赊账时,听到熟悉的声音。

“萨沙,你忘记带卡了吗?”

是昨天刚刚被拒绝的校花,被拒绝似乎没给她带来什么影响,她很自然地问,手里拿着两袋红豆面包,正打算刷卡。

“嗯。”萨沙反而更像被拒绝的一方,他让开位置,让校花先来,脑袋里组织关于借卡的语言。

“我同学”校花刷完卡后指着萨沙:“我一块刷。”

老板说声好,设置完金额,“嘀”的一声后萨沙才反应过来,他买了两盒心形巧克力,白巧黑巧各一盒,还有各种零食,考虑到对方吃完会渴,还买了一瓶汽水,加起来有两百多,让别人付款很不好。

“下完课我去找你,”萨沙说:“不过我没有那么多纸币,你带手机的话我可以扫码。”

“我有加戏剧社的群,”校花扫过他那一大袋零食,说:“你在里面加我一下,然后转给我吧。”

“行,谢谢你。”

“上课时间,你出来买这么多零食,做什么呢。”

“不做什么”萨沙回答完觉得太敷衍,毕竟对方帮忙付钱,所以他选择多聊几句,以示重视:“你上课时间出来做什么?”

问完他又觉得不好,语气生硬,如同追问,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他的语气影响,校花脸上浅浅的笑容消散,她也生硬的回答。

“我不喜欢现在讲的内容,出来透透气。”

“自杀干预?”

萨沙回忆他出来前在讲的内容。

校花那张英气美丽的脸上露出一种嘲讽的神色,与她十分不相称,看的人心里难受,她说:“同性恋,我们班在讲同性恋。”

“你很介意同性恋吗?”

“介意极了”她甚至是恶狠狠的说:“祸害别人,祸害社会。”

萨沙没说什么,他对这个群体知之甚少,只顾名思义知道这是喜欢同性的群体,校花给他的感觉是温和有礼,她如此厌恶这个群体,萨沙就先持保留意见,对两方都不做评价。

他回到教室后,台上的男人也讲到同性恋,同学们很有兴趣,安静听着,他提着一大袋零食,竟然也没有引起轰动。

萨沙打开巧克力礼盒,撕掉包装纸,捏起一小块,伊诺没有伸手接,他张开嘴。

上次伊诺在他家喂过他橙子,他不小心舔到对方手指,慌张很久,这次他喂给对方却没觉得不好意思,只是一心在看伊诺红红的眼角有没有泪水再流下。

伊诺吃完一块巧克力,揉揉眼睛,直起身子,吃那一大袋零食。

萨沙怕他吃腻一种口味,酸的辣的甜的,零七八碎买了一堆,伊诺挑出甜食,慢慢吃。

他的脸颊鼓鼓的,一动一动,睫毛还是湿漉漉的,萨沙看着看着,想把他抱起来,像他第一次抱起狗狗、猫咪,或是小孩子那样,把他抱回那间个人气息鲜明的房间,给他买很多很多甜食,看很多漂亮照片,也许可以再养一只柔软的狗狗或猫咪,把门关好,不许任何让他不开心的事物进来。

直到放学,萨沙也不知道伊诺为什么哭,但伊诺吃完很多甜食后平静下来,AAK来找他们去吃自助餐的时候,伊诺和往常一样和他开玩笑,然后答应下来。

一路上还有同学在谈这件事,也有人已经转移兴趣点,昨晚开播的选秀节目,要pick的漂亮哥哥,游戏里遇到的坑货队友,周末的段考……

日常生活提供无穷无尽的谈资,每个人有自己的欢愉与烦恼,何苦去关心谁跳楼自杀、生前被怎样羞辱,受过多少心理折磨这种灰暗事情。

大部分人,只要自己还是“大部分”,很多时候就免于受辱了。

校门口比往常更拥堵,门卫正大声叱喝着什么人。

女人跪在大门口,脖子上挂着“查清真相,还我儿子”的牌子,凝固的红色油漆喜庆的颜色在此刻显得诡异,像某种无声的诅咒,没有学生多做停留,纷纷躲着她走。

她垂着头,萨沙看不清她的脸,只能看到她油光水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髻。

经过她时,萨沙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。

他想,今天的天气不该这么好。

无辜的少年死去,跪坐的母亲垂泪,天气为什么这样好。

“我刚刚都没认出来,”走出一段后,AAK说:“他妈妈平时很凶的。”

他意识到不应该在背后谈论死者的母亲,无奈话已经说出口,只好简单说明一下:“队训的时候我们去吃烧烤,他妈冲进来把他拽走,骂他玩物丧志,还骂别的,很难听的。”

AAK好像是叹息一口,又好像只是平常呼吸:“当着我们三桌人的面。”

“你都觉得难听,那可是相当不好听了,”伊诺说:“你上次叫赫默羽毛大姐,我们到现在都没排上实验课。”

“啊哈,我当时是在叫呆头鸽?”

“她叫白面鸮。”

“……”

 

他们吃完午饭回去后,女人从校门口被赶到街对面,她的老母也来帮忙,老人一身黑衣,像一滩影子,身后白底黑字的横幅拉起来,仍旧是那句:查清真相,还我儿子。

“他儿子不是在南校跳的楼吗?”伊诺问:“来本部做什么?”

“本部离市政府近啊,南校那荒郊野岭,大门一关,谁理会他们。”

AAK又看了眼死者家属:“真相是什么,查到最后也许就是他们逼死了人。”

这话听起来冷漠,然而到最后也确实与事实十分相符。

下午老班来上了两堂课,习题讲完,没进行新课,他叮嘱同学们不要乱说,别在网上发散。

他这句话说完没多久,广播通知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,晚自习取消,同学们尽早离校。

“这事闹大了吗?”

有人小声问。

上午多出两堂心理辅导,方便大家做作业刷题,那时候这幕悲剧离他们很遥远,可以拿来说笑,现在他们为此停课,大家开始升起莫名的恐惧,似乎死亡的阴云在这刻彻底袭来,预示不详的事情要接二连三发生。

“我送你去公车站?”

“今天不用”伊诺说:“你先走吧,我今天有些事要做。”

其实哪用得着送他去公车站,公车站离学校很近,就隔一条小吃街,下午放学正是小吃街最热闹的时候,有什么危险需要人护送?

说白了只是想一起走一段。

他收拾书包离开后,伊诺在位置上又做了会儿题,他把一道麻烦的统计题重新算一遍,做几道生物实验设计,看眼表,没拿什么东西,离开教室。

他经过三楼时,听到一间教室里传来争吵声。

“我真不想和你一块走。”

“你要不想一直被欺负,你就要反抗他啊,告诉老师和家长不行吗?”

“我已经被他找过麻烦了,你自己走吧。”

伊诺短暂听了听,继续下楼,楼梯口站着个圆寸头,手上带着带刺的指环,他站在那,叼根烟,眼神很凶恶,每个经过他的人都步履匆匆。

伊诺又折返到那间教室门口,里面只有个小胖子,孤零零坐在位置上,隔这么远伊诺也能感受到他的恐惧。

“你要不要和我一块下楼?”

小胖子猛地转头,他的脸像是被水泡发了,浮肿的脸上一对眯缝眼,蒜头鼻,即使有五月晴朗的好天气加持,也算不上一张看得过去的脸,他呆了一会儿,用力点头,抱着书包走到伊诺身边。

“我们走西边的楼梯吧”小胖子建议:“西边也有人,但是比他好很多……”

“不要,就走这个。”

伊诺让小胖子走靠里的一侧,经过圆寸头时,他清楚地感受到一种成形的恶意围绕在圆寸头周围,他仰起脸,看了眼圆寸头,态度是实打实的不屑。

圆寸头握紧拳头,却没动手,他跟了上来。

圆寸头跟在后面,小胖子如同被天敌盯上的猎物,他紧紧贴在伊诺身边,伊诺能闻到他身上的汗酸味,却没有推开他。

等他们到了校门口,伊诺可算明白为什么要提前放学。

死者母亲叫来一大帮亲戚朋友堵在路中央,横幅扯了三条,校门口、街对面摆上花圈,就差抬来棺材,男人们带刀扛棍,神情一个比一个横,女人们坐地哭丧,神情一个比一个惨,为首的是死者父亲,举着喇叭喊学校管教不严,是杀人凶手,务必给他儿子一个交代。

“哇”伊诺瞧这阵仗,感慨:“我死后要有人这样做,地下有灵会恨不得再死一回。”

去公车站的路被号丧的家属们堵住,伊诺不想穿过去,干脆跟着小胖子走,还冠冕堂皇找个理由:“我保护你,万一他路上伏击呢!”

小胖子没看出来这是借口,他感激涕零地接受,亦步亦趋地跟在伊诺身边,伊诺问什么他答什么。

“你家住哪?”

“哦,那很远呢,我之前和萨沙去那里拍过照,是不是快拆了?”

“走回去要一个多小时吧,你为什么不骑车?”

“圆寸头还扎车胎?好弱智”,伊诺给他出主意:“停门卫室前面。”

“那不是我们班的停车区。”

“嗨呀,被风纪委员查到总比被扎车胎好吧?你真是死脑筋。”

小胖子偷瞄他,伊诺有非常柔和的面部曲线,鼻梁不挺也不趴,从侧面看翘起刚刚好的弧度,睫毛卷翘着,眼角的色沉是肉粉色,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圆。

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攻击性的地方,整个人是一池柔软的春水,小胖子想起关于他的传闻,很怀疑真实性。

“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?”

小胖子在这种时刻被提问,下意识问出来:“你真的想自杀吗?”

他问出来后很懊悔,但伊诺没有不快,坦然回答。

“想啊。”伊诺补充程度副词:“超级想。”

小胖子听到肯定的答复,比起震惊或惋惜,他的第一感受更倾向于羡慕。

一个人怎么能活得如此奢侈。

十六岁,刚刚步入美妙青春,漂亮的脸蛋,优异的成绩,显赫的家世,他只能背地里暗暗看着、做梦都想认识的朋友就坐这个人旁边,转头就能看到,可以随便聊天打闹。

可就连这光芒万丈的生命,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人生,在对方眼里也是可以随便放弃的玩物。

一个人活得这样奢侈,难道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?

 

 

他们走过喧闹的街道,越来越接近老城区,圆寸头已经跟丢了。

他们的城市位于乌萨斯滨海边疆区,三面临海,战后吃尽政策红利,借开放浪潮修建新区,高楼大厦拔地而起,城市面貌日新月异,老城区在这股浪潮中摇摇晃晃,宛如被孙儿嫌弃的祖辈,滞留原地。

老区的道路宽窄不一,参差交错,路两边的商铺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,电线私搭乱扯,蛛网般悬在头顶,吆喝声此起彼伏。

伊诺从进了老城区后就安静下来,不再同小胖子搭话。

他的这份安静让小胖子不安起来,搜寻脑子里伊诺会感兴趣的话题,搜到了又开始攒勇气开口,没等他攒好,伊诺先开口:“早知道你家住在这片,我就不来了。”

萨沙的手似乎还停留在他脸上,帮他抹掉眼泪,因此他现在即使很想哭,也只是停在“很想”这一步,没有丢人地哭出来。

说到丢人,上午他就不该听心理辅导课,台上在讲自杀的诱因,讲自杀的危害,他听着听着就哭了,他觉得那位面容和善、性格腼腆的专业人士没有同理心,虽然他也不太有,虽然这件事放在往常根本不是大事,但他还是哭了,因为萨沙早上抱过他,这个拥抱吃掉他的铠甲,让他变成很容易受到伤害、很爱哭的存在。

但萨沙给他擦眼泪的时候,他不觉得丢人,他只是更想哭了,他吃掉萨沙买来的甜食,才缓过气来,不再那么难过。

他又猜想萨沙的猫咪视频和甜食是一样的存在,萨沙也没有那么喜欢狗狗和猫咪,他只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去找点能治愈自己的东西。

他想到萨沙,小胖子也问到萨沙:“萨沙也在A班吧,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?”

“喜欢摄影,电影原声带,乱七八糟的小说,问这个做什么,你认识他吗?”

小胖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,单方面的认识能不能算认识,他最终摇摇头,认识自己这种人,说出去又不好听,还可能害萨沙被人笑。

“我对他比较好奇,我以为他喜欢牛奶。”

伊诺转头看他,小胖子摆摆手,像在撇清什么一般:“我……我就是老看到他午休的时候买牛奶。”

老看到,后来他也开始买牛奶喝,即使萨沙喜欢的那款牛奶是他一半午饭钱。

“他觉得牛奶助眠,午休前会喝。”

“他喜欢蓝莓味吗?”

上次在水房里,萨沙递给他的就是蓝莓味的牛奶。

“不喜欢吧,应该。”

伊诺开始在学校午休后,萨沙就顺便给他买牛奶,每次都买相同的蜜瓜味,后来有一天买了其它口味,萨沙就把蜜瓜味放在他桌子上,说蜜瓜味卖完了,就剩这一盒。

其它口味呢?

不如蜜瓜的好喝。

所以,萨沙应该不喜欢其它口味。

小胖子哦一声,表情有些失望。

“你家快到了吗?”

“嗯,就在前面。”

小胖子指向菜市场:“我去找我妈,我和她一块回去。”

“那我不送你了,我要回去坐车。”

他们走回来用了近两个小时,此时黄昏放送余晖,霞光横贯千里,晚风柔柔荡起,将死亡与欺凌吹的很远很远,伊诺的额发被风吹乱,汗湿的额头粘了朵花瓣,他没有发现。

“谢谢你送我回家”小胖子此刻的眼神太真诚了,看得伊诺很不好意思,他问:“以前没人送你回家吗?”

伊诺问完觉得自己白问,答案很显然,甚至没有人愿意和小胖子一起下楼梯,那么早就放了学,他从教室里挨个问,问男生,也问女生,问到最后一个同学离开,还是别的班同学和他走回来。

小胖子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,他用自责的、愧疚的语气说:“是我有问题。”

我很丑,很胖,身上有种汗酸味,说话吞吞吐吐,一副窝囊样,从来不反抗。

所以活该被孤立,被欺辱。

伊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,直到晚风将他额头的花瓣摘走时,他才回过神来,他同小胖子对视,问他:“你知道圆寸头是个烂人吧?”

小胖子下意识左右看看,菜市场入口拥堵不堪,人声鼎沸,他点点头。

“烂人要欺负人,因为他是个烂人,没别的理由。”

小胖子还是点头,他机械地点头完,看到伊诺亮晶晶的眼睛,忽然想到一种可能。

伊诺很快肯定他的猜测:“你没有错。”

“你受到欺负,不是你有什么问题,仅仅是因为施暴者是个烂人,就这样,没别的。”

“他们说——”

“他们因为你被欺负所以责怪你,他们也是烂人,烂透了,对别人正在遭受的苦难视而不见,盯着细枝末节穷追猛打,同理心这三个字是用来做什么的?”

他一口气说完一段话,在小胖子晶莹的目光中缓缓道:“我再告诉你个秘密,人们对受害者的一切刻薄行为,终将转化成劫数应验在自己身上。”

“我最讨厌别人给我做心理辅导,”伊诺讲完话后迅速将目光移开,后退几步,不太好意思:“自己做起来倒是很顺,可能是我今天心情好。”

他没顾小胖子支支吾吾的道谢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拉赫。”

“我叫伊诺,我可以送你。”

伊诺和拉赫分开后没有马上回家,他逛了逛老城区的商业街,买了很多傻乎乎的玩具,比如会走路的小狗,坐在花篮里的猫咪,呜呜叫的小火车,他逛到一家老店,木匾上的字都模糊掉,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剥花生,店里卖的是很早之前孩子们玩的木制小玩具。

伊诺进去挑选,他买了只木鸟,上好发条后会扇着翅膀跑,做的很不精致,上色一塌糊涂,眼睛还画歪了,但伊诺喜欢它跑起来时发出的哒哒声,也喜欢这家店昏暗的老灯泡,所以宽容了这些细节。

伊诺付完钱要走的时候被老奶奶叫住,她进去从柜台里拿出个小玩意,一个不倒翁。

这个不倒翁和他买的木鸟显然不是一批货,它精致极了,色彩搭配近乎完美,是一件精巧的艺术品,它在昏暗的灯下闪着微光,像是电影里的一幕。

老奶奶把不倒翁塞到他手里,没有松手,松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握着他,很热的一双手,抚摸过他右手腕上的疤。

“腿这么长,什么坎迈不过去。”奶奶说:“你爹娘知道了,得哭成什么样啊。”

他想到学校门口嚎哭的那对父母,没有反驳,谢过老奶奶后走了。

但实际上他想说,不会哭成什么样的。

因为我不是宝贝儿子。

抱着一堆玩具不方便坐公车再转地铁,伊诺叫了辆出租,临近别墅区的时候司机把他放下来,说前面是私人路段,出租车进去要罚款。

他就抱着那堆玩具,穿越寂静的富人区,树影婆娑,明月高悬,路灯仿欧式,高大精致,照的路面很亮。

可他还是很害怕,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想一些有的没的事情。

他想起初中毕业时,班长在同学纪念册上给他的留言。

“你总是这样,喜欢喜欢的人,不被多数人喜欢。”

那本纪念册是他跟风买的,一些人夸他,更多人骂他,但给他留下印象的只有这一句,因为他只赞同这一句。

他是一个没有中间感情的人,也不能辩证的去看待他人,爱就一直爱,恨就一直恨,爱就要爱到献上一切,做君铺路石,为君刀下骨,都可以,没问题,恨就恨不得杀全家、诛九族。

这样的人很容易走极端成为危险分子,可他又好哄又爱哭。

他到家门口,先人脸识别又扫指纹,最后输入密码,大门好不容易开了,他把玩具放在一边,去厨房开小火熬焦糖,加牛奶和茶包。

伊诺喝完一奶锅的甜奶茶后,才走出来对沙发上的女士说。

“妈妈。”

他在女士惊讶的目光中平静地说“我决定再试一试”,然后任由女士冲过来抱住他,温热的泪水打湿他的面颊。

妈妈梗咽着喊他。

宝贝儿子。

 

 

 

萨沙正在拼木制书柜。

他到家门口才想起来今早走得匆忙,忘记带钥匙,敲门没人应答,电话打不通,干脆去驿站取了霜星的快递,敲开博卓大伯的门。

霜星一个人在家,坐在轮椅上看书,夕阳的余晖扫进来,她浸泡在光里,宛如一尊雕塑。

萨沙送来快递后本来想走,他更想去楼上找同龄的亚历克斯玩,但他想起来大伯的嘱咐,请他不要在黄昏时刻让霜星一个人待着,萨沙猜想这是因为黄昏是个很特殊的时刻,它离白天很远,离深夜也很远,白天大家走进喧嚣中,夜晚大家躲在黑暗里,都不一定孤独,只有黄昏两不相沾,倍显孤独。

所以他留下来帮霜星拼快递里的木制书柜,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霜星聊天,夕阳燃烧余热,他拼好木制书柜后有些出汗,霜星让他去拿冰箱里的汽水喝。

萨沙抹一把额头的汗,猛灌冰镇汽水,神清气爽,他看着轮椅上一动不动的霜星,顿生惋惜之情。

在他小时候,霜星明明是很健康的,和他们一起玩,很要强,打架一点不输男孩子,也很温柔,他小时候经常忘带钥匙,不着调的老父亲也总不在家,霜星每次都把他叫到家里,让他品尝自己做的蛋糕,虽然不好吃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霜星的腿越来越虚弱,像是无形的手抽掉她腿部的骨头,她的腿变得软绵绵,甚至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。

博卓大伯带她看医生,回来后没有哭,只是整夜整夜的叹气。

他那时候很天真的问爸爸妈妈,大伯怎么不带姐姐去大城市,大城市肯定能看好病,妈妈不说话,爸爸紧紧抱住他。

“别露出这副表情。”霜星说。

萨沙火速转移视线,懊恼自己不通情理,怎么能盯着病人看这么久。

“萨沙”霜星似乎知道他刚刚在想什么,她问:“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原罪吗?”

“嗯?好像基督教的说法。”

她坐在夕阳中央,神色静谧:“是有的,因为这份原罪,我们要受罚。”

“你信教吗,姐姐。”

“不信。”

她想再说些什么,又想起博卓的叮嘱“萨沙的父母都不想让他知道,你也不要让他知道”,楼下传来一支清扬的小曲,萨沙爸爸回来了。

她在萨沙疑惑的目光中,缓缓道:“惊堂木上千年血,不问善恶只诛罪。

 

 

萨沙这顿晚饭食不知味,他还没从伊诺莫名的哭泣、同性恋与死这些事情中走出来,霜星又莫名其妙提到罪与罚,他的思绪乱成一团,连和老爸插科打诨的心思都没有,写完作业就匆匆上床。

凌晨两点,萨沙的房间里还隐约闪光,爸爸将门推开一小条缝,萨沙带着耳机,用平板看猫咪视频。

他看了很多很多可爱的小视频后,打开搜索引擎,输入“同性恋”。

爸爸把门轻轻带上。

 

 

——未完待续——

 

(转)还没有结束,等我明天改完后半段就添加到这里,不知道lof的审核机制是怎么一回事,带着后半段发就屏蔽,原本我以为是因为有接吻情节,改的隐晦一些后还是被屏蔽,是有什么敏感词?

再改一改发。

晚了这么久才发很不好意思,土下座。

 

Ps:这一部分中,被欺凌的同学我用“小胖子”做代称,绝非心存身材羞辱的想法,而是我不喜欢起名(校花妹妹 狂热粉 心理辅导人士也没起名),起名后读者朋友们要去记,不如一个简单代称。二是情节安排,伊诺问起被欺凌的同学名字时,才真正对他有了同理心,这个人才成为他视线中有血有肉的存在(我个人想法)。担心这种带有一定羞辱性质的称呼有不良引导倾向,格外说明一下。

只要健康,是胖是瘦都是个人选择,拒绝身材羞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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